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珍惜自己的思考

1998-06-17 来源:中华读书报  我有话说

在当今的中国文坛上,我是个不入流的作家,没入了上流,也没入了下流,中流么,那就更不配了。

几乎可以说,从新时期文学开始的那一天起,我就进入了这个文坛。二十年来,朝于斯,夕于斯,一心想的是怎样才能为它尽一份绵薄,赢得一份自己的声誉,正如古人所说,“了却君王天下事,赢得生前身后名”。小说,散文,文学评论,现代文学研究,凡是力所能及的门类,都厚颜无耻地鼓捣过。成绩,自然是谈不上的,只能说也还遂了自己的天性,尽了自己的才具。唯一可自慰的是,对文学这个行当的感悟和理解,比先前要沉痛得多,也切实得多。

她,我这里说的是文学,人们常用这个女性的她,代指自己钟爱的事业,先前我也是这样的。似乎一用了这个她字,文学,这原无性别的事业,就像一位多情的女子,只要你有献身的勇气,她就会给你温柔,给你荣耀。到了这个年纪,方才明白过来,那不过是一厢的情愿。文学原本是无性别的,既不是什么他——阳刚的男子,也不是什么她——多情的女子,乃是一个无阴无阳,也无情无义的它。你别想感动它,也别想征服它,它是无涯无际的海,你永远也游不到头,它是无山献无巅的山,你永远也攀不到顶。它是天时,你无法违拗,它是天空,你无法超越。它接纳一切优秀的,摈斥一切陈腐的,谁也不可能在它手里讨得些许便宜。世界上一切凡可以称之为事业的行当,都有这种冷酷的属性。

由她到它,可说是我对文学最沉痛的感悟。

多少年前,我一直是把文学当作事业的,现在才知道,对像我这样的普通作家来说,它不过是一个职业。所谓的职业,就是安身立命,养家糊口的手段。当作事业,势必不计成败,尽心竭力以赴,对你固然悲壮,倘若你不是那块料,没那个天分也没那个学养,不过是对自己的戕害,对文学的轻慢。当作职业,你会从容得多,也理智得多,一份耕耘,一份收获,一手交钱,一手交货,不会虚耗你的辛苦,也不会妨碍你才情的发挥。该是你的光荣,不会因为你当作职业而怠慢,不该是你的光荣,也不会因为你当作事业而赏赐。

由事业到职业,可说是我对文学最切实的理解。

身在文坛,免不了要说这样那样的话。我的主张是,有话就直说,要说就早说,不因对方声名显赫而胆怯,也不因对方处境艰难而回护,是所是,非所非,说道理时只说道理,到了讲人情的时候再讲人情。前些年,我曾批评过一位地位很高的作家,一位朋友因此而责怪我,我的回答是:

“原本无仇无冤,也不想结仇结冤,我不过是珍惜自己的思考罢了。”

“你不能客气点吗?”

“我就是那样想的,客气点就不是我的了。这是我的职业啊。”

没说出的话是,我就是挣这个钱的,吃这个饭的。你能让商人不去赢利,让农民不去种地么?

近来几次听人说,这个人怎么老是添乱,不该他说的话他也说。我听了只觉得好笑。说这话的人,其感觉未免太好了,似乎文坛真的是一盘棋,似乎他就是一位棋局的设计者,哪边该动一下“炮”,哪边该走一下“车”,都得他来点拨。眼看就到了二十一世纪了,竟还有这样自以为是的妄人。文坛真要是如这些妄人所想象的那个样子,他们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指责这个,喝斥那个,而是把文坛上所有的人都赶下去,只留下他一个人或他一伙人就行了。

文学,无论什么世道,都是个常新的事业,常新的职业。真要有什么格局的话,应当是众多作家各尽其力,各呈其能,若灿烂的星空,若逶迤的群山。今天这颗星升上来,明天或许会落下去;今年这个山峰最为秀美,明年或许会耸起新的峰峦。谁也别存独霸文坛的雄心,谁也别做运筹帷幄的蠢事,真要有本事,还是多做些实事,至少写上两篇让人看得过眼的文章,——我是把一切文学作品都视作文章的。

我已老迈,先前没有入过什么流,往后更不会入什么流,有生之年,只要能写上几本自己也还满意的书,于愿足矣。至于闲言碎语,蜚短流长,只好敬谢不敏了。

(本文系作者散文集《纸窗》的自序,本报发表时有删节,该书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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